□蒋霞萍
一直有一个梦想,想写写父亲,写写父亲风口浪尖几十年的船上人家生活,写写和父亲一起,一辈子生活在扬子江、大运河的船民们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梦想的?也许是少不更事时看了朱自清先生的《背影》,很是为“父亲”委屈,觉得那么伟大的父亲留在世界上的竟然只有一个背影。也许是那一年冬天,我正在上课,老师突然告诉我:“你家的船回港了,快去!你父亲在学校门口等你呢。”为了上学,七八岁就寄养在岸上的我,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着父母了,兴奋得连书包都忘了拿,就冲出了教室。在学校门口,当我远远地看到了父亲,准备扑过去时,我猛地站住了。父亲头上戴着一顶戴了十多年的驼毛马虎帽,身上穿着一套还留着一道道绗棉线印的藏青色粗布面的中装棉袄裤,脚上蹬着一双已经洗得发白的兔儿脸布棉鞋。父亲双手拢在袖笼里,背靠着学校不高的院墙,微微弯着腰,眯着眼,仰脸迎着太阳。
父亲是边晒太阳取暖,边等着我。
父亲是山东兖州人,年轻时习过武,在我眼里,父亲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山东大汉。而现在,长年累月、风里来雨里去的水上生活,父亲脸上的皮肤几乎成了酱紫色,由于清瘦,颧骨显得特别高。这会儿为了抗寒而微微弯着腰,原来高大的身形好像变得矮小了许多。我定定地站在那里,看着突然之间变得矮小、苍老了的父亲,第一次朦胧地体会到了父亲这辈子的不易和艰辛。这一刻的父亲就像雕像一样,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中。写父亲的念头,也许就是在那时候萌生的……
人说“南船北马”。在没有汽车、火车、飞机作为运输工具的漫长时间里,大运河是非常重要的运输航线,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发源地之一。运河承载着这方土地上人们生活所需要的粮食、木材、茶叶、棉布、丝绸等物品的运输,同时也承载了政治、生活和文化信息的传播。曾几何时,扬州的东关大码头船来船往盛极一时,类似于现代汽车站、火车站、飞机场,造就了扬州“夜市千灯照碧云,高楼红袖客纷纷。如今不是时平日,犹自笙歌彻晓闻”的繁盛。可是世上三大苦,撑船、打铁、磨豆腐,在这个繁盛的背后,又有谁能够了解那些承载了这一切的船民们的喜怒哀乐呢?
船民生活是什么样的,船民生活究竟有多苦,其实很少有人知道,原因就在于在船上生活的人里有文化的人不多,而有文化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到船上去体验生活,船民的生活形态,完全是独立的一条船一家人。这样了解船民生活的人就少之又少了。
匆匆想写自己的父亲,写和父亲一样,一辈子生活在扬子江、大运河的船民们的生活,也是因为心里还有一种担心,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,随着陆地空中各种交通运输工具的发达,随着年代的久远,靠运输为生的水上船民越来越少,这一支人的生活终将被历史淹没,终将被人们遗忘……
于是,写他们的愿望就变得越来越强烈,它甚或成了一种激励我的记叙历史的庄严使命感。
我出生在船上,随父母在船上度过了童年,上岸读书以后每年寒暑假还会回到船上。我对船民的生活有真切体悟。记忆和情感,时间和生活,让我忘不了他们……
《船上人家》中的大部分作品,创作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。那时我在一家兵工厂当工人,白天工作,晚上在夜校上学,边看书、边尝试写作,每天下班写一点,日积月累居然写完了近二十篇。
1996年,我下海创业,经历了另外一番生活。2014年,在经营自己的企业之余,我创作了工业外贸题材的三十集电视文学剧本《凤凰涅盘》,意外获得了专家和公众好评。正是这时候,让《船上人家》面世的想法又在我脑海里冒出来。于是我翻出旧作,挑选出十多篇重新进行整理,并且开始向《扬州晚报》《南京都市文化报》等报刊投稿,同时分别征求一些老师的意见。老师们首先肯定了这个题材的独特性,但也提出了在创作水平上还有提高的空间。我自己也觉得不说和其他人的作品比,即使和自己后来的作品比,《船上人家》也还不成熟,总觉得缺点什么。我也曾经尝试对《船上人家》进行修改,但是毕竟十几个短篇都是一个风格,要完成修改其实有点无从下手。辜负了老师们的希望,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,按稿子原来的模样送到了上海文汇出版社。
感谢上海文汇出版社的编辑们,肯定了作品的内容和创作风格,为《船上人家》的出版付出大量心血,提供面世的机会。用《船上人家》编辑鲍广丽老师的话说,《船上人家》用的是白描的手法,十分干净的文字和内容十分吻合,为社会记录了一段历史,向人们展现了一个世人了解不多的生活世界,是一本具有历史价值的作品。我也感谢扬州城建档案馆为《船上人家》提供了大量历史老照片,使《船上人家》这一不太成熟的作品,有了分量。
翻开《船上人家》,儿时非常熟悉的一幕幕立刻重现在我的眼前,我仿佛又回到了船上,回到父母的怀抱。借《船上人家》这本薄薄的作品,我感谢父母亲给了我生命,培养我读书,让我看到了他们的生活;感谢兄弟姐妹陪我长大。岁月沧桑,我永远是一个船民的小丫头……